第八泡是中国“茶”

    谭盾说，排练歌剧《茶》本身就是一个做禅和想禅的过程，伴奏的是水乐，水就是在洗心。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能够接受茶的精神和茶道的本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战争，就是一个很和谐的社会。”

    位于日本东京银座的三得利音乐厅一向只请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家来演出，1998年，他们找到谭盾，委托他为音乐厅创作一部歌剧。这是他们委托创作的第一部作品，“该花多少钱就多少钱，没有上限”。

    谭盾找到在纽约做访问学者的徐瑛，给了他两个题目选择，一个是“茶”，一个是“门”。徐瑛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编剧，也是谭盾的湖南老乡。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徐瑛选中了“茶”。

    2002年，歌剧《茶》在三得利音乐厅全球首演。日本版没有一个日本演员。演中国皇帝、太子、公主的都是高鼻深目的老外，演日本王子的倒是中国人傅海静。不过这种错位并无损于谭盾歌剧内涵的传达，日本《朝日新闻》这样评论，“谭盾是用茶文化所包含的‘和’构建了一座东西文化交流的桥梁”。

    日本版导演为荷兰的皮埃尔•奥迪（Pierre Audi），4年后，这位导演不无醋意地批评谭盾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另一大部头歌剧《秦始皇》，“套上中国式的演出服、接受毫无现代歌剧经验的电影导演（指张艺谋）指导的多明戈一点看头都没有”，“大都会只需要出名的人”。

    继日本版之后，歌剧《茶》陆续在8个国家巡演，衍生出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美国、瑞典六个不同版本，几乎都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2008年7月30-31日，由中国对外文化集团出资的中国版《茶》在中国国家大剧院上演，成为《茶》的第八个版本。

人在草木中

    歌剧《茶》有着一个悲剧爱情故事的外壳：唐朝时，日本王子圣响到中国来，向中国的公主兰求婚。皇帝以诗为试，圣响对答如流，引得公主倾心。皇帝允诺了亲事，却引来皇太子的不满，不愿让妹妹远嫁日本。皇太子与圣响以《茶经》为赌，以命为筹。最终两人在抢夺陆羽的真本《茶经》时，皇太子误杀公主，悔恨不迭，圣响则万念俱灰，遁入空门，寄情于茶道。

    其实它更是一个寻找中国文化的故事。

    故事的种子始于徐瑛无意看到的一个戏剧性的传说：唐王朝跟少数民族茶马互易。有一年，波斯人提出交易，要用千匹良驹换取一卷陆羽的《茶经》。

    “我们首先考虑的是陆羽的故事。”陆羽从小在禅院里长大，却对佛教没兴趣，跑到戏班子演小丑，被一位长上赏识，得以到书院读书。周游名山大川，精研茶道，28岁就写成《茶经》。

    陆羽有两个很好的朋友，和尚皎然和女道士李冶。三人经常一起喝茶论道。李冶住在太湖上的一个小岛，有一次生病，陆羽划着船去看她，天上下着雪——“我觉得那个画面很美。”徐瑛一度想写这样三个人物的关系，写他们很纯真的情感交往。

    “可是陆羽是很具体的一个历史人物，创作的空间就会小，会受很多的局限。”徐瑛又想到“神农尝百草”，打算索性把故事编到远古；还想到丝绸之路，加一个阿拉伯人，因为茶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到西方去的。这样还可以引入中亚的音乐元素。

    但戏剧性还是不够，没有生死爱恨，就很难构成戏剧冲突。

    “也缺一个核心的东西。”徐瑛拧着眉头回忆。“作为一部剧，你的主题是什么，你要表达什么。不是让观众笑一笑就完了，那没什么意思。”

    谭盾、徐瑛从跟茶人的交往中获得启示，其实茶道的真谛就是陆羽造的那个字——“茶”。“茶”的结构是“人在草木中”，强调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和平。

    按照这个先行的主题，再结合唐朝时不少日本王子出家的故事，徐瑛把日本王子出家当作结尾，把故事倒着往前编，最终用谭盾所热爱的悲剧爱情故事来呈现茶道的精神。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能够接受茶的精神和茶道的本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战争，就是一个很和谐的社会。”徐瑛笑，“这是一个人类共同关心的话题。”

歌剧《茶》中国版导演江青

你用中文怎么唱“不”？

    徐瑛花了一年多时间写完中文剧本，由于歌剧在西方的市场更宽一些，谭盾又让廖端丽把剧本翻译成英文，自己根据英文剧本创作《茶》的音乐。徐瑛再把这个英文剧本翻译成中文，作为中文字幕。

    虽然歌剧《茶》是由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剧，故事也发生在中国的唐朝，但它看起来并没有十足的中国味道。这大概是因为剧本最终用的是英文版。徐瑛觉得语言其实是一种思维方式，就像中国古人肯定不会直接说“我爱你”，但英文里很自然张嘴就来。相形之下，他更喜欢自己的另一部歌剧《胡笳十八拍》的唱词，“悠悠东流水，东流水浪浪相追随，相追随识不得人间别离滋味，比翼鸟化作了劳燕飞”。

    《茶》是谭盾第一部在国内上演的歌剧。编剧徐瑛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中国国力强了，能请得起、做得起了”。在此之前的2003年，上海大剧院也曾动过心思跟日、韩合作出资，请日本版《茶》来沪演出，但因为SARS，搁浅了。

    在徐瑛看来，这是谭盾5部歌剧作品中最好的一部，也是世界现代歌剧中最成功的一部。这得益于起承转合清晰明白的故事情节，也得益于“有机音乐”诸如水乐、纸乐、陶乐、石乐与故事恰到好处的配合。而谭盾的《马可•波罗》等剧由于情节的跳跃，比如让李白跟马勒讨论《大地之歌》的写作，让观众有些无所适从。

    从2002年的日本版开始，歌剧《茶》始终未脱国际制作的背景。今年的中国版，虽然导演、演员都是中国人，但唱词依旧是英文，服装设计也请的是帕翠莎•冯•布莱德斯坦，她曾凭借《莫扎特》获得第57届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奖。

    中国版的导演是曾因电影《几度夕阳红》得到1967年台湾金马奖影后的美籍华人江青。江青出生于北京，在北京舞蹈学校学过6年舞蹈，反右时离开大陆。1970年，她息影前往美国从事现代舞，3年后在纽约创办江青舞蹈团。她曾与高行健合作《声声慢变奏》，是李清照的词，为纽约古根海姆做的。在中国版《茶》之前，她还执导过2007年《茶》的瑞典版。

江青与谭盾的合作，从1982年就开始。那时谭盾还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江青请他为舞剧《负•复•缚》编曲。那时演出规模小，条件也简陋，谭盾作的曲子里有人声和打击乐，人声就是谭盾自己在叫。 

    谭盾用磁带录成小样给江青听，结果江青先听的是卡带的另外一面。那面录的是《钢琴八首》，很单纯的音乐，谭盾后来取名为《忆——八幅水彩画的回忆》。江青拿给傅聪。傅聪一听：哎呀，根子好。 

    谭盾找江青做瑞典版《茶》，江青一点也不惊讶。在此之前，她已做过好些歌剧作品。这次请她做中国版，她也觉得很顺理成章。“我也是个中国人，很容易跟他在趣味上一致。” 

    江青和谭盾本来下定决心要把《茶》做成真正的中国版，把唱词改回中文。为此，她还拒绝了以前扮演兰的美国演员南希，决定只请中国演员。 

    结果还是未遂。谭盾是根据英文剧本作的曲，改成中文，曲子就对不上了。徐瑛给谭盾举了个例子，公主的唱词里有一个NO，配着不同的旋律，要唱十几遍。你用中文怎么唱？“不”该怎么发音？ 

    江青只好自我安慰：实际上听京戏、昆曲，很多人也是只知道故事，听不懂唱词。就算这次把歌词变成中文，最后大家也不见得能听懂，还是得看字幕。 

    江青不是那个江青 

    相对于瑞典版，江青又做了不少创新。她看中京剧演员走路的身段，请他们来表演水旗。她存心不要他们的京剧唱腔——唐朝还没有京剧呢。 

    江青对《茶》中几个主要人物的理解是：“皇太子是anger，非常容易暴怒的人；公主兰代表的是love，用她的爱化解了两个王子的冲突；日本王子圣响是philosopher，有禅、哲学意味。皇帝象征着传统。” 

    出于对中国民间元素的喜好，江青把木偶孙悟空和纸马放进了皇太子与公主给皇帝表演的戏剧里。孙悟空的木偶也完全没用京剧的服饰和脸谱，只用黑白的勾描。 

    作为宣传噱头，她请来同为台湾金马奖影后的杨惠姗，制作舞台所需的宫廷琉璃道具——唐朝已经有琉璃了——以中国唐朝宫廷的华丽反衬日本茶馆的孤清。杨惠姗很快就理解了江青的想法：色即是空。她做了28节板凳龙，一个香炉，一个大茶缸。国王、王子、公主用的碗颜色各不一样。 

    “我想我也是有禅宗理念在里面的，圣响端着空碗喝茶，我是干脆把它处理成空手，碗都是没有的。”江青以为得了禅趣。 

    惟一让江青头痛甚至有些恼火的是，临到演出，她却被告知不能在广告上出现自己的本名本姓“江青”，只能用英文的Chiang　Ching。“我是有美国护照，可是我从来一直说我是中国人。在国外也是这个态度。”江青很委屈。 

    她最后一次在中国演出是在1987年，应中国文化部和舞蹈家协会邀请，到北京、天津、上海、拉萨等8个城市做现代舞独舞的巡回演出。那时用的是中文名字“江青”。 

    在那之前，她的那个“青”字，得加个草字头或者三点水，或者干脆从夫姓，叫“彭贝克夫人”。“文革”刚结束不久，江青到香港演出，因为顾忌，她的舞蹈团还被改名为纽约“江上数峰青”舞蹈团。